襄阳牛肉面的油像一块透明凝艳的红琉璃这是我初中时在一篇征文中写的话——用以宣传襄阳牛肉面。现在看来这句话虽然有些堆砌造作之嫌，但是有一点它是对的，就是“红”。
滋香的油是凝艳的红，密密的辣椒片是翻涌的红，熨帖的牛肉片是舒展的红，还有贪欲的唇、陶醉的脸，以及小面馆挂着的春联和小城缓缓升起的太阳，在我记忆里总是各种层次的、随时间模糊又无比鲜亮的红。
下地铁站的时候，我看见叔叔骑着电动车在等我。一路上妖风肆虐，我把头扎在他陈旧而整洁的羽绒服里。一路上弯弯绕绕，我们走过很多商城和街道，终于从一个狭窄的巷口转进去，到了他住的小区。
那天刚好赶上姐姐的生日。大家都很高兴，未来的姐夫说了一堆“会努力给她制造好条件”之类的话；他喝了很多酒，泛红的脸上挂着有酒味但格外真诚的笑意。小房间里布满着各种食物和酒混杂在一起的温馨味道。
阿姨出去给我们做面条的时候，叔叔喝得更醉了，一直迷迷糊糊地喊：“我，我哪里想过会是现在这样呢？”
十年前来北京打拼，背负着乡亲的厚望，叔叔心中亦是踌躇满志。他必定不会中意当前的处境——每天在寒风中推出三轮去卖一些廉价的日用品，为了一块钱的利润与顾客争来争去，一家人挤在上下铺睡。
鲜艳的红色，那一层油厚厚地盖在厚实的牛肉上，热腾腾地冒着热气。或许牛肉面的辣可以转移人关于伤痛的感觉，叔叔平静了下来 ，他又像平时一样，寡言却坚强。我看着鲜亮的红油，没在下面的牛肉面让我想起故乡，想起曾经的自己。 一碗牛肉面不会拒绝一个游子，那些背井离乡的风尘、坎坷和失落，在吃面时早已遗忘。
最近一次吃襄阳牛肉面是和王老板一起9393体育app下载。王老板是我的高中兼大学校友，现在在中关村和五道口开了两家餐厅。
店里的主打产品说是襄阳牛肉面，却又和记忆里颇有偏差：餐厅里的宣传画，主要是北方小吃春饼。而襄阳牛肉面，也被改成了“郭靖牛肉面”，佐牛肉面喝的黄酒，也有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名字，“黄蓉酒”。油是淡的，牛肉片也白净精巧。
“在北京牛肉面是不能做成我们那儿那样的。”王老板看着我对他家的襄阳牛肉面保持“观望”状态，若无其事地解释。
那要怎么做？他开始满怀雄心地向我描述他的商业构想，眼神坚强自信，语句理性精炼。但我只好在碗里翻来翻去——我害怕这种类似“成功经验的交谈”，不仅是因为不能产生共鸣，更重要的是这种交谈会破坏我对自己的优良评价。于是我灵机一动，开始问一些“不怀好意”的问题。
——一些人在提及人生和事业时，总是以成功者的面目谈笑风生；但当他真正正视自己的痛苦与困惑时，其姿势和话语，反而更亲切得真实。此话确然。
王老板当年创业一开始，就抱定了壮大襄阳牛肉面的雄心。然而刚接手店面，就被前店主欺诈。花钱雇佣前店主的员工，却没想到他们早已串通好，工作一周后集体逃到老店主的新店。
“彻底无助，感觉自己的事业一开始就要死了。”他说，“甚至连愤恨的感觉都没有，只有深深的无望。”
但他仍旧强烈地想活下去，于是无望变成了愿望。而那些当年张牙舞爪的困难，如今被他视作一个创业者应交的学费。
只是他也领悟到，襄阳牛肉面，未必能在北京被原汁原味地接纳。改变——也许是粗暴的、的——终究在所难免。
小到洗澡频率、口味偏好，大到心态：所谓的自命不凡变得不值一提，原先的激荡和向往变成了稚嫩的世故和理性。想起我最初到北京的时候，那些无法掩饰的属于小城市人的嫉妒，还有面对效率至上的生活方式时自己的惶恐与排斥。可是有意或无意，我们都不可幸免地被生活改变。
只是，当我们在吃故乡的一碗面、或者听故乡的一首歌时，我们都还是那么偏执地觉得，有些东西仍旧在遥远的地方，坚定地活着。它不强大，但是生命力仍旧坚强。
我挑了一筷子王老板的面，仍旧可以感受到印象的那种“红”。只是这种红，更像是朱砂从白纸上抖落，留下的一抹晕色。它脆弱而确切地存在，而且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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